时间到了晚上,已经进入一日中最清闲的时段,白远峰正悠闲地靠在椅子上,用手里的iPhone玩着数独。
他喜欢玩数独,他觉得这游戏有逻辑,又不太耗时间,专家级难度一般十来分钟通关,正好让自己休整一下脑子,从工作中抽离。
“你好,我想修个手机。”
一把温柔的女声打断了白远峰的思路。
“您好。”白远峰从柜台后走出,看了顾客一眼,走进来的是个穿着浅粉色衬衣的女人,领口系扣整齐,搭配及膝的黑色一步裙,长发半挽,眉目淡淡,看起来三十多岁,气质安静。
她从手上的黑色挎包里,小心地拿出一台诺基亚 E72放到柜台上,手指修长白净,通体金属的机身在她手中略显突兀。
“开不了机了。我想看一下里面的资料,主要是QQ聊天记录。”
“刚刚坏的?”白远峰问。
“不是,是十几年前的了,只是最近突然想看。”她顿了顿,“麻烦帮我修一下,能把里面的资料导出来就好,别重置系统。”
她抬头看着白远峰,眼神清亮但藏着疲惫,像一汪静水,藏着沉底的石。
“我尽量。”白远峰点头,将手机接过,走到工作台前坐下开始工作。
陈婉茹转身,坐在靠墙的露营椅上,把自己的iPhone放在桌子上,但显然心不在焉。每隔一会就看一眼屏幕,似乎在等着什么。
她在等那个人的消息。
那个人——多年前的那个“男友”,最近他们又联系上了。
—
那一年,她刚进单位实习,工作中认识了他。她一眼就喜欢他——稳重、聪明,说话有趣。她鼓起勇气主动接近,而他也很坦白:“其实我有女朋友。”
她本该知难而退,但她没退。反而觉得——女朋友而已,她能取而代之。
那几年,他们像一场没有开始所以不会结束的剧。拍照却不公开,旅游完各回各家,所有节假日他都缺席。
她曾问:“我是不是你最特别的人?”
他没有回答,只是吻了她。
而她竟然觉得,那也是答案。
—
白远峰成功读取手机和储存卡里的内容,但使用的QQ版本太过古老,无法直接登录读取。他取出一只U盘,开始转存资料。
“里面的聊天记录需要用电脑来看。”白远峰抬头问道,“你要现在看,还是带回家看呢?”
陈婉茹沉吟两秒:“先在这儿看看吧,看看正常不。可以麻烦你借我一下电脑吗?”
白远峰把U盘插入笔记本电脑,打开聊天记录,把电脑递给陈婉茹。
久远又熟悉的记忆具象化,映入陈婉茹眼帘,一条条对话记录从2011年开始,像一张张旧信纸。
那个冬天的夜晚——
【他】:你在干嘛?
【她】:想你,我脚好冷。
【他】:好心疼,你别太想我,这样我会想一直见你。
【她】:那你来给我暖脚吗?
【他】:不行哦,今晚她在家。
她怔了一下,嘴角微微抽动。然后又继续往下翻。
越往后,记录越长。他曾说她像一只猫,有时候贪睡,有时候不理人,有时候却又可爱得让人心疼。他说他们是灵魂知己,只是缘分太晚。
可就是这份“太晚”,让她从头到尾都是局外人。
—
那一年,她刚刚转正,工作开始稳定下来,开始幻想未来。
对他,也有幻想。她常设想他们公开关系的那一天——也许是在一场同事聚会上,也许是在他突然走进办公室,大方地牵起她的手。
他对她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再等等。”
“我跟她感情早就淡了。”
“我在等合适的机会。”
“她最近情绪不太好,不能刺激她。”
每一次“等等”,她都原谅;每一次“对不起”,她都接受;每一次“我们之间,不一样”,她都深信不疑。
那时,她以为自己是例外。
他们从不拍合照,甚至不在同一个社交媒体平台互相关注。她发的微博,他从不点赞;她换的头像,他也不会多问。
他们的聊天记录,永远只有两个人知道。她为此感到特别过,也为此痛苦过。就像一个连影子都不能投射的爱,始终藏在拐角,见不得光。
记得有次他们吵架,她声嘶力竭:“你有没有想过真正跟我在一起?”
他说:“我当然想过。但生活不是只有爱情。”
后来她才明白,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我不打算为了你,改变我的生活。”
这部诺基亚E72,就是那几年他们热恋时最频繁使用的工具。
不是智能机时代的微信、语音、视频,而是一条条小心翼翼的QQ和短信,一次次等待的铃声。
她记得他设置了一个独有的铃声给她——诺基亚最经典的“ascending”旋律,每次响起,她都条件反射地笑。
那年她总有很多话和他说,会把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地删减修改,腾出空间;会在半夜给他QQ留言,希望他醒来能看到;会为了一个通话记录不被发现,提醒他清除通话列表。
她已经不问他什么时候能离开那个女人,因为她知道自己问了也没用。
她只想守着他一点点的柔情,一点点的愧疚,也就足够她继续骗自己。
—
深夜十一点。
拾光手机店的灯还亮着。
白远峰没让陈婉茹走,只是默默把门关上、把“营业中”翻成了“已打烊”。他不想妨碍这个人在他店里梳理着自己的人生——此时,拾光手机像是一座静默的庇护所,让那些欲言又止的心情能稍作歇脚。
电脑屏幕照亮陈婉茹的脸颊。
她翻到2012年的QQ记录,那一年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二年,也恰是矛盾逐渐尖锐的时候。
【他】:你为什么老是胡思乱想?
【她】:因为我没有安全感。
【他】:我不是说了我爱你吗?
【她】:我要的是“我只爱你!”
看到这句,她停顿了好一会儿。
她记得那次争吵后,他消失了整整一周,不回QQ,不回短信,她不敢给他打电话,他就像人间蒸发了。
后来他终于回了消息:“我妈病了,我这几天没空哄你。”
她信了。
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信。不是因为他骗得有多高明,而是她太想相信。
她把聊天记录向下拉,一条条地翻。
字数不多,感情却太满——那是被隐忍包装过的甜,和已经酝酿多时的苦。
她翻到一张老照片,是他们曾一起去看海时,他用E72拍的。
画面不算清晰,像素只有500万,但那天的阳光很好。她穿着淡蓝色连衣裙,在沙滩上张开双臂,对着海风笑得肆意。
记得他说:“你看看你,像只小笨鸟。”
陈婉茹看着电脑屏幕,眼眶泛红,却又控制不住地笑。
是啊,那时候,她就是一只小笨鸟,傻傻地等他回头,天真地以为他终会带她高飞远走。
可现实哪是童话。他从来就不是为她筑巢的那个人。
—
电脑屏幕闪了一下,聊天记录已浏览至末尾。
时间停在2015年底,他们最后一次对话。
【他】:我们别再联系了,她怀孕了。
【她】:好。
那一年的她,终于没有再哭。只是换了手机,删掉微信好友,删掉QQ好友,删掉他手机号码,试图断掉一切联系。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一种“悬挂”。她以为自己斩断了过去,实际上只是把它藏在角落,用“我已经放下了”的语气哄自己。
—
2015年,他结婚。新娘不是她。
那一年她几乎患上抑郁,后来靠着拼命加班麻痹自己。她一直以为自己挺过来了。
直到许多年后,某天凌晨,是的他发来的一条短信:
“我一直没删你,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快乐。”
她没有回复,却开始在深夜偷偷点开他的微博,点开他对外公开的最近十条朋友圈,拼命翻找他的网络上留下的一点点踪迹。
她明知道自己不该看,却每一张都点开、仔细阅读、再关上。
她反复告诉自己:这段关系早已经结束了。
可有些人,哪怕只是出现一次,就会把你的理智掀翻,把你好不容易缝好的情绪撕开。
—
他又回来联系她,是在去年。
他说自己和太太关系不和,家里冷得像冰窖;他说她一直是他最能说心里话的人;他说有一天梦见她,醒来后心口闷痛,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在乎的。
他说:“我们不谈未来,也不谈责任,就做彼此的朋友,好吗?”
“朋友”,对于她来说,是多么自欺欺人的词语。
她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拒绝。她知道,一旦重新恢复联系,他们就不可能只是朋友。
然而,他们又开始见面——吃饭、散步、开车兜风、带他回自己的公寓……他还是那么行踪隐秘,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联系她,却会突然发来语音:“今天很累,但很想你。”
她再一次,陷了进去。
现在,她仿佛回到从前,会不断看手机,期待他的信息,仍然不由自主地想:今天有没有他的消息?会不会有他的电话?
他们约见,不能在周末,不能在节假日;她买礼物,只能匿名快递;她想说一句“我爱你”,却必须改为“在吗”。
她问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
“我真可笑。”她看向白远峰,语气平静,“我们刚分手那会,是我最清醒的时候。我删了所有能联系他的方式。可去年,他又加我微信,我竟然同意了。”
白远峰没接话,只看着她点点头,他已大概猜出是什么故事。
她笑了笑,“男人是不是都一样?不爱的时候装深情,爱的时候却又顾左右而言他。”
白远峰也笑了:“我要为男人鸣冤,不能一句‘男人都一样’,就把所有男人定义了。”
他沉吟一下:“虽然我不了解具体情况,但,也许不是不爱……是不够爱,不足以让他推翻生活重来。”
“那就不该开始。”她喃喃。
白远峰本想说“你知道就好”,却憋住了,他知道此刻这句话毫无意义。
气氛沉静下来,一时间,白远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把电脑合上,捂住眼睛,轻轻揉着。
沉默几分钟后,她低声说:
“我以前觉得只要我足够爱他,总有一天他会留下来。”
“可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不是没能力留,而是不想。”
白远峰没有评价,也没有建议,他的工作从来不是给谁人生建议,而是修,然后听。
陈婉茹自嘲般笑笑,“我竟然为了这样一个人,花了十多年。”
她抬头,目视前方,眼神空洞:“我是不是特别没出息?”
白远峰摇了摇头,“你只是还没痛到你愿意把手彻底放开。”
“那你呢?”她看向他,“你有过放不开的人吗?”
白远峰顿了一下:“有吧。”
“放下了吗?”
白远峰以问题回答问题:“你还会继续见他吗?”
“也许我需要再疼一次,才会真正放下。”她站起身,把那台已经修复的E72,连同那个U盘,一起放进挎包里,轻声说:“今天,我就先不联系他了。”
白远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陈婉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手机展墙前,看着那一整排老手机,停在诺基亚E系列面前,指尖轻轻触碰。
“他那时,用的这部,诺基亚E71……那时候的我啊,连喜欢一个人都要偷偷的。可惜到现在,我还是没能光明正大地爱一个人一次。”
“那你想有个新的开始吗?”白远峰问。
她看着展墙,像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低声说:“也许吧。等我真的学会不再偷偷喜欢谁的那一天。”
时间已来到凌晨1点,街上行人稀少,风从街道穿过,有点冷。
远处一辆车缓缓驶至,停在街角,打着双闪。
陈婉茹往车子的方向看了一眼,轻轻吐了口气。
“谢谢你帮我修好手机。”然后出门。
她的背影轻得像风吹起的一片落叶,飘零摇曳;却又重得像石头沉入水底,不见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