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刃副城,副城!”赫连破的喊声由远及近,付铮伏案埋头在一圈奏折里,还未来得及回过神来答话,又听他叫了声,“弟妹!”
付铮匆匆写完最后一撇,起身应道:“城主何事?”
只见赫连破手持一根卷轴,脸上带着难得的欣然,匆匆走进侧书房,将卷轴递给她。
“这是什么?”付铮接过,一边问着一边打开来。
“南方州府的急报。”赫连破回道,“已有前线确切消息,丁一及蒲单首领被斩杀,敌方一万众归降——星城胜了!”
多少次盼望的消息,如今真的听在耳中,反而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付铮恍了神,念头闪动间心又提起,握紧拳头问道:“为何是州府来报,星信呢?具体的伤亡名册呢?”
“没有星信。”赫连破摇头道,神色略收,“先行回城的星城军队路过南方州府管辖之地时,先行给与的消息,其他也不便与地方州县说。前线最后一次传来星信,是水和常安副城他们请示‘困灵’之法。你这边呢?”
“也一样。”付铮皱紧眉头,思忖道,“州府快马加鞭,传信最快也需十日,若是赢了,这期间怎会一封星信也没有……我三日前还发过消息给赵水,也没有回信,还以为他正忙着对敌——”
为何会没有他直接传来的消息?
两人视线交接,转念间,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想细思的猜想。
“传信官在哪儿?”付铮的心开始惴惴,往外快步走着,问道。
赫连破跟在后面,安慰道:“你莫着急。我派人联系前线周边的星门弟子,让他们去往军营看看。很快就会有消息……”
两人大步流星刚转过生枢殿的殿门,就见一名宫人捧着个木箱小跑过来,差点儿刹不住脚撞上他们。
“小人鲁莽!”那宫人吓得忙跪地道,手里的木箱却仍高高举着。
“什么事如此着急?”付铮问道。
“启禀城主、霜刃副城。”宫人咽了口唾沫把慌张压下,换上一副笑脸道,“刚收到前线赵将军送来的贺礼,特来呈上!箱中之礼为南境山河民风图解,并捎赵将军口信贺词——‘山河重归,盛世可期’。”
古朴又典雅的小木箱呈到二人面前,带着些许潮湿的气味。味道里的木香夹杂着隐隐的说不清的香气,瞬间抹平了二人心头的担忧。
赫连破的手抚上箱盖,刚要开口,那宫人又接上话。
“禀告城主,贺礼送来途中碰上暴雨,内中书卷受潮浸水,纸张不平。押送使正在外候旨请罪,等待城主发落。”
“让他们下去吧,书卷受潮等来年开春天晴好好晒晒便可。”赫连破伸出手道,“你也下去吧。”
“是。”
赫连破冲付铮笑了下,走进屋中,将木箱放在桌案上。
木箱的锁扣设置了个小机关,很常见,赫连破没几下便将它打开,里面的香味浓郁,堆着一摞卷册。赫连破取了一卷展开,里面画的是湘江宽阔江面,描绘出千帆尽过的喜悦氛围,笔墨间偶有晕染的痕迹。
“笔锋疾促,看样子是新画的。”赫连破微笑道,“弟妹这下可放心了,想来水是刻意不报,想给我们个惊喜。”
“嗯。”付铮挑眉应了声,被这香气熏得捂住鼻,“匆忙之间能画得这样好,肯定不是他的手笔。这味道太浓了,有些呛鼻。”
“南境的香料多用麻椒茴香之物——他应该是差人准备的。”
付铮点点头,在旁看着赫连破又打开几卷,也都是些民俗山水的诗画,除此之外,箱子里别无他物,她的嘴角不禁下撇几分。
“弟妹要不要带几幅回去,你看,这卷百将沙场图就不错。”
“多谢城主,只是这是赵将军对城主的一片心意,臣怎敢领受。”付铮后退一步,说道。
察觉到她的语气中带刺,赫连破扭过脸打量她的神情,忍不住笑了,问道:“怎么,弟妹还吃上吾的醋了?”
“哪敢。”付铮挑眉道。
“你看,这书卷内容杂糅不成连册,锁扣机关也十分常见,哪有他赵大将军的巧思水准,实在谈不上用心。说不定,赠予弟妹的礼早已送到了府上,的确不必分吾的这箱去。”说着,赫连破将书卷放回箱中,盖上木盖。
思绪收回,付铮问道:“既然奏报已到,想必先行军再有两日也回来了。是否准备迎接?”
“嗯。”赫连破点头道,“此事你叫上卫连一起,去安排吧。”
“是!”付铮点头领命,转头要走,又被叫住。
“还有一件事。”
“什么?”
赫连破低头微笑,竟有些难以启齿。思考后,他伸出手,全神贯注于指尖上的星灵红光。红点跳跃,如鱼儿般跃出门外,升入空中如星光闪烁,停顿片刻后,倏忽不见。
付铮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些不解。这过程与传星信相似,但又似乎不同。
“入夜后,若仔细看,可在那个方向看到一点微弱星光。”赫连破指着红点消失处的天空,说道。
星力升空,化为天星之光停留……
“难道——”付铮惊讶回眸,看向他道,“这是,上归隐?”
赫连破看着他,笑着点点头。
“上归隐……星门百年能达到此阶的人一双手都能数出来,在四十之前做到的更是寥寥无几。城主竟这么快就做到了,怪不得这几日您心情极好。恭喜城主!贺喜兄公!”
“吾也是刚达此阶,此事只先告诉你。为今最重要的事,是战争善后一事。”
“嗯,臣知晓。臣立即去找卫副门商量。”
付铮拱手告退,赫连破看着她甚有干劲的背影,内心也随之轻快。他摸了摸案旁的木箱,稍作歇息后,又投入到桌案上的政务堆前。
独自坐在生枢殿的正殿中,赫连破将今日最后一道奏折批完,皱皱眉甩到一旁,抬手伸了个懒腰。屋中炭火闷热,他起身活动了下筋骨,推开窗扇,见屋外的雪已经停了,明月照空,更深人静。
他仰头看了看空中的圆月,长长地吐了口气。
今日的奏折跟往日一样,有一半是跟前线有关的。献策的屈指可数,进言的却是不少。赵水发明“困灵”一事一经得知,满朝官员皆骇然,非星门者认为其颠倒生死、泯灭人伦,星门中人则担忧此法若流传恐有灾祸、摸黑星门声誉。刚才最后那道奏折说得更狠,竟痛斥“困灵”是为反星之法,赵水率半城兵力却镇压不住叛军,恐有通敌叛国、谋逆叛变之心……
一看到这些,赫连破的头就有些痛——不过这次好像是真的痛了。
他抚着额头,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哒、哒……”
“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不似平日守卫,他立即警觉地抬头往窗外望去。
草木的枝叶之后,有道青白身影缓缓透出,月光下,映得那人身上、脸上都泛着冷白。
“常安副城?”看清了脸,赫连破机警的明眸染上喜色,转身推开殿门迎上道,“您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一切可安好?”
常安副城没有说话,走到离他不远处,低头拱手,跪了下去。
“快起身。”赫连破上前去扶她道。还未触及皮肉,对方手上的寒冰之气让他动作蓦地一顿。瞬息之间,他的身体如秋风落叶般抵力后退,而常安副城煞白歪曲的手指紧逼喉咙,以极快的速度向他逼近。
赫连破的瞳孔骤然收缩。
月光下,常安副城的脸惨白得不像活人,双眼空洞无神,嘴角却诡异地向上翘起,形成一个绝非人类能做出的笑容。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这攻躲之间,他竟未感觉到她有一丝呼吸——胸口没有起伏,鼻翼没有翕动,甚至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
“常安副城……”赫连破心中一沉,叫道,“常师长!”
可对方完全不理会他,长剑高挥,招招朝他致命处攻去,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赫连破调动星力,转手出掌,将常安副城撞出数丈。趁着分开距离的间隙,他将她全身上下扫视一番,一股寒意袭上胸口,让他心中又酸又痛——
这不是常安副城,这是……困灵。
常安副城,已逝。
“怎么会。”赫连破喃喃道,又挡开对方的一剑。先前听赵水讲解过此法,水也坦然表示这方法就是“将死人制成傀儡”,保留生前武艺却无痛无觉,直至肢体破碎。当时以尽快结束战争为目的没有多想,而今真切见到,才发现竟如此惊悚。
水答应过不会将此法告诉第二人,那么眼前的这个,是为何而死,又从何而来?
赫连破不忍伤害常安副城的躯体,只能与其周旋寻找应对之法。她的招式确实是常安的路数,但力量大得出奇,又不知疲倦,速度也比生前快了三倍不止。他若不动用灵力,根本不是对手。
一记重击震得赫连破虎口发麻,他借势后跃,向城中的守卫发出信号。
“咻——”
紧接着,他四肢展开以躯干做轴旋转,红光从他手中、脚下划出,化为一道又一道蚕丝般的光束,向“常安”延伸而去。
“常安”显然感受不到这个,只顾着虎狼似的往他身上冲。
数道红线彼此交织结网,随着挥舞在“常安”周身飘动,将它团团围住。
“就是现在。”赫连破心道,“天罗地网,束……”
在起念发力的一瞬间,突然一阵剧痛从头顶炸开,与方才的头痛之觉相似,却来势汹汹瞬间蔓延至全身。
怎么回事?
还未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他的双腿便软下,跪倒在地,五识随即模糊,眼前阵阵发黑,耳朵听不清,想叫喊也不知是否喊出了声音,浑身开始麻木,眼见下一瞬就要晕倒不起。
是毒!什么时候中的毒?
宫中物件与吃食向来都有人例行检查,今日接触过的旁的东西……就只剩那个木箱了。
不可能。
赫连破强撑着身子想退,可整个身子突然不受控制地往旁侧倒去,他下意识地抱紧自己,努力眨眼,却什么也看不清。只犹豫一瞬,身体又往另一侧旋转,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猛烈撞了出去。
但他感觉不到,也看不清。
赫连破立刻使出浑身气力拼命催动星令抵抗毒素,身上的血流随之减缓速度,五识逐渐恢复,他听到了卫连的喊叫声和戟勾破空的风声。
“城主!”卫连的声音听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嘶哑。
身上的麻木退却后,疼痛却剧烈席卷着赫连破周身各处。他感觉到被人扶住,心内稍安,眼眸忽而明亮,只看见自己的双手映在月色之下,一片血红。
圆月静静地映照着宫城。
也映照着远在南境的双峰乌林。
赵水斜坐在湿土上,仰头看着明月,心里沉甸甸的。
“报告将军!”士兵跑过来回禀,他立即站起身,但对方的禀报和前两次几乎无差,“已对坑洞逐一查看,没有发现元逵副将之物。属下带盲杨一同认领,他对坑洞中白骨及悬吊尸身位置十分熟悉,并无多余未知尸骨。”
“我知道了。”赵水黯然道。
一旁的董士露和王达愁眉苦脸,已经找了快十天了,却一点痕迹也找不到。
“这么机灵的小子,怎么能就这样凭空消失呢?”王达叹道。
“他肯定不会有事的!”董士露像是在给自己打气道。
赵水站起身,回头望了眼已被他伐了小半林木的双峰乌林,里面黑雾散去不少。周围方圆十里,他几乎掘地三尺地寻找元逵的下落,可什么也找不到。他扫视一圈手下的兵,大军在等着回城,虽然都城未传来星信催他,但已经不能再拖了。再看眼佝身缩在角落因为被安排埋尸安葬而浑身泥泞的柳门主,他觉得私愤泄得差不多了,也得带回去交由星门辨辨忠心了。
寻找元逵的事,只能暂时交给董士露和王达。
“夜深了,先回去吧。”他轻声道。
抬脚欲走,忽然从天边传来一声极闷极长的钟鼓之声,回荡在整片天地,一声、又一声,仿佛哀乐被打成碎片,从空中下落。
这声音赵水只听过一次,但记得很牢。恍惚中,他以为回到了一年多前,可分明不是。
分明不是!
赵水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