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刹车盘发出最后一声低沉嘶鸣,白汽如同疲惫的灵魂从轮毂缝隙逸散殆尽。银鲨般冷硬的964停在铸铁院门外,沉重栅栏后灯火辉煌的巨宅像一座漂浮的光岛,投来温暖却遥不可及的辉光。每一扇落地玻璃都像精心布置的舞台灯箱,模糊的人影在其后晃动,低语与碰杯的脆响如同涨落的潮汐,被密封玻璃和精心打理的阔叶植物过滤稀释。
顾诺冰立在紧闭的深色合金密码门前。指尖悬在冰冷的按键区域上方,熟悉的四个数字排列在脑中清晰如昨。他按下。
“滴——呜!”尖锐的电子警鸣毫无感情地撕裂门前静谧的空气!泛着绿光的屏幕上跳出刺目的猩红字符:「密码错误」
他一怔。指腹无意识地加重力道,再次按下——同样的按键组合,指尖甚至能描摹每一个按键的微小凹陷。“滴——呜!”相同的警报!相同的猩红!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加快速度,手指几乎带上了点神经质的执拗。不同顺序的排列组合、记忆中模糊的可能变体……指尖在冰冷的金属面上划出几不可闻的轻响。
“滴——呜!”“滴——呜!”……报警声连成一片刻板的哀鸣。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簧合闸声,沉闷得像惊雷炸在顾诺冰紧绷的神经上!
门扇无声地内旋开一道缝隙。一股混杂着厨房滚沸高汤香、昂贵雪茄烟、女士香水与中央空调暖风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巨浪,混合着屋内明亮得刺眼的光线,猛然拍打在他脸上!
光影分割线中。一个系着蓝色碎花棉布围裙、鬓角微白的中年女人身影被强光勾勒出来,围裙边缘还粘着几星葱花碎末。
顾诺冰的眼睛在强光下眯了一下,瞳孔聚焦的瞬间脱口而出:“刘姨?”声音里带着未经掩饰的惊愕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放松。
“哎哟我的老天!”刘姨满是油渍的手在围裙上仓促地蹭了一把,身体下意识地侧开,让出身后那片喧嚣的光海。她那张饱经烟火气熏染的脸上先是愣怔,随即漾开真切的惊喜,眼角的褶皱都舒展开,“是小顾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顾诺冰,眼神带着点审视久未归家游子的挑剔与暖意,“这……你不是在R国念书的吗?啥时候跑回来的?连个消息也不往家发?”语气里是熟稔的嗔怪。刘姨是顾家的保姆,从顾诺冰小时候就一直在顾家了,也算是看着顾诺冰长大的。
“咳……”顾诺冰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避开刘姨探究的目光,抬手指了指门锁那小小的黑色键盘面板,“家里……换密码了?”声音低了些。
“嗐!”刘姨像是想起什么要紧事,麻利地侧身示意顾诺冰快进来,嘴上却不停,“老早换了!你前脚走没半年,门锁就升了级!这都换过两轮啦!”话音未落,她下意识地回头朝灯火通明的内厅飞快瞥了一眼。
顾诺冰一只脚刚踏过门槛,那被无数灯源塞得没有一丝阴暗角落的明亮堂皇便带着嗡嗡的低音浪潮扑面而来。他微微蹙眉,侧脸躲过客厅方向投射来的、几乎能刺穿瞳孔的光线洪流。“今天……”他被这超乎寻常的喧腾闹得有点眩晕,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几分,像是在一片嘈杂的声浪里寻找立足点,“什么日子?这么热闹?家里……有客人?”
刘姨已经利落地半掩上大门,隔断了门外夜气的微凉。她转过身,脸上因兴奋和厨房忙碌泛着红光,眼角的笑纹更深了:“哎呦你瞧我这脑子!赶情你还不知道?今天是小玉考上大学的好日子呀!”
“小玉?”顾诺冰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顾诺玉!你妹妹!”刘姨声音拔高了几度,尾音上扬,带着不容置疑的自豪,“考上啦!苏——城——大——学!响当当的!”她特意拖长了音节,仿佛这几个字本身就带着沉甸甸的金光,“你爸妈高兴坏了,今天把亲戚朋友都请家里来了!”
“苏城大学……”顾诺冰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喉结随之艰难地一滚。那四个字像冰凉的秤砣,沉沉坠入心池,没激起什么波澜,却拽着五脏六腑直往下沉。是啊……苏城大学。江南首府的门槛,头顶书卷气的圣殿,家族谱系里可以大书特书的一笔荣耀勋章。对于顾诺冰来说,考上这种大学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顾诺冰站在玄关明暗交界处,那股由高汤、雪茄与香水混合成的粘稠暖腥气浪,如同一种无形的物质压迫着他的呼吸。刘姨那句“小玉考上大学的日子呀!”的回音还在嗡嗡作响,却诡异地与他脑海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严丝合缝地对接——家族群里那条淹没在表情包和敷衍祝贺中的通知骤然浮出水面,冰冷、生硬:「诺玉录取定了。你回来一趟」
顾诺玉……这个名字像一根生锈的鱼钩,沉入他混沌的思绪池底,用力一拽,钩起一片片陈年染血、粘连着冰冷皮肉的锋利鳞片。
小学二年级年级教室窗外,傍晚橙红色的光被沉重的防盗栏切割成条状顾诺冰独自坐在空旷的教室最后一排,桌上是摊开的、几乎被红叉覆盖的英语试卷。窗外传来孩子们追逐打闹的欢笑和家长接送的招呼声,被厚重的钢化玻璃隔绝成一片模糊的噪音。他攥着橡皮,用指甲狠狠抠着上面一道写错的答案。书包沉重地压在腿上,里面有他画了一下午的恐龙图——他本想给父亲看新画好的剑龙背棘,画得比教科书上还威风。可家里的门开了又关,客厅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亮得刺眼,光芒全聚焦在中央一个新搬来的、系着粉色蝴蝶结的白色摇篮里。摇篮周围拥挤着几张陌生的、洋溢着巨大兴奋的笑脸,父亲也在其中,小心翼翼用手指触碰着摇篮里那张皱巴巴的小脸,眼神专注得像发现了新大陆。他默默地把画纸塞回书包最里层,手背蹭过一道冰凉的水痕——教室关得早,暖气已经停了。指尖传来的寒意,比窗外的北风更透彻骨缝。
家中书房,深夜台灯昏黄的光晕沉重的实木书桌一角堆满了《黄冈密卷》、《海淀名师冲刺题》。顾诺冰捏着快要没水的笔,眼皮沉重地黏连。卧室方向隐约传来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婴儿啼哭和小夜曲轻柔的旋律。书房门被无声推开一条缝,父亲沉肃的脸在阴影里隐现。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扫过桌面上刺眼的数学分数,又扫过顾诺冰被台灯烤得发烫的侧脸。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叹被门板隔绝在外。父亲反手关上门的声音很轻,却像最后一枚铁钉,封死了顾诺冰试图开口的任何缝隙。桌上只有试卷背面印着的鲜红分数“67”,以及台灯在他手臂上投下的、一个被拉长的、扭曲又孤寂的黑色影子。
高中教导主任办公室窗外,惨白的闪电撕裂灰沉天空雨水疯狂抽打着窗框,发出“噼啪”的巨响。顾诺冰垂着头站在办公室中央,鞋底洇湿了一小圈水渍。地上摊着他那张物理考卷,猩红的“51”被窗外惨白电光映得如同烙印。父亲坐在一旁磨损严重的旧皮沙发上,脸色如同屋外的天色。“全市最好的补习班!我托了多大关系把你塞进去?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父亲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音量压得极低,却字字如烧红的铁块砸在地面,他猛地俯身揪起那张试卷一角,薄脆的纸张不堪重负发出哀鸣,“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钱堆下去,连个响都听不见!”父亲猛地抬头瞪向垂手而立的教导主任,“主任,您说说看!我们家诺冰……”话锋突兀地卡在这里,父亲的声音哽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像是咽下去更多灼热的、无法出口的话。窗外又一道闪电劈落,瞬间照亮父亲眼中沉入谷底的血色失望,和一种深沉的、被疲惫磨损殆尽的倦怠。那目光无意间扫过顾诺冰的脸,冰冷刺骨。
“诺冰,怎么回来了,也不和你二叔说一声,二叔去接你啊!”
一个如同洪钟、带着醇厚笑意的声音突然截断了顾诺冰脑中无声播放的画面胶片!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阵微醺的酒气热浪和熟悉的笑声迎面扑来。二叔!他红光满面,端着半杯琥珀色的酒液大步踏来,眼神清亮,笑容真切:“好小子!不声不响摸回来了!让二叔看看!”话音未落,那只敦厚温暖的大手已经带着不容推拒的亲昵力量,重重地、连拍带搂,一把将顾诺冰整个儿揽进他宽阔硬朗的臂弯里!坚实的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肩背,像是要把他离家这段岁月的分量都实在地量出来!
“瘦了!看着就瘦了!”二叔把他扳离一点距离,上下左右细细瞧了个遍,眉头都心疼地皱起来,“R国那鬼地方,是不是没有啥好东西吃啊?!”这大嗓门引得旁边几位宾客侧目,二叔却浑不在意,依旧搂着他肩膀,对着众人毫不避讳地咧嘴笑道:“看看!看看!咱家留洋的小子!是不是出落得更精神了?!就是瘦了点儿!”
二叔的手厚实温热,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意重重压在肩上,那力道几乎能驱散顾诺冰一身夜风带来的寒气和心底那丝冰凉的僵硬。
二叔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箍着顾诺冰的肩头,带着纯粹的、不掺水分的暖意和一点长辈特有的固执。他直接无视了顾诺冰有些僵硬的身体反应,搂着他就大马金刀地要往客厅热闹处带:“走走走!见见你爸妈去!他们要知道你回来了,准比今天还高兴!”他嗓门敞亮得仿佛自带扩音器。
顾诺冰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温热的力量拉扯着他。客厅深处那片喧嚣辉煌被放大到眼前。目光扫过攒动的人头,瞬间捕捉到了主位沙发方向那几个熟悉到骨子里的身影轮廓:父亲微侧着头正和一个长辈说着话,母亲笑盈盈地端着水果拼盘向另一张桌子走去……而那个众星捧月的身影,顾诺玉,正拿着一本书对旁边几个年轻人说着什么,姿态放松自在,脸上是不自觉的明亮神采。
那一瞬间,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仿佛千斤巨石轰然坠落心头!二叔那张因酒精和兴奋而格外红润的脸,在近处摇晃着。肩上手掌的温度热得烫人。那份毫无保留的亲热,此刻却像一道透明的墙,将他与那片灯火中央无形的隔阂突兀地显影出来。
“二叔。”顾诺冰的声音低沉下去,清晰地从他嘴里发出。他身体不动声色地、却又坚定地微微侧转,没有强行挣脱二叔那厚实有力的臂膀,但姿态已经传递了无声的抗拒,“我……刚从外面进来,一身热气。我先出去透透气。”他的视线没有看向那片喧闹的灯火,而是投向客厅侧后方那片巨大的落地玻璃门——门后的庭院在夜色里只显出深邃幽暗的轮廓。
“你刚回来,招呼都不去打一个,你这孩子!”二叔还想再拉,却明显察觉到了侄子肢体传递的推拒和那声音里微凉的疏离感。他愣了一下,酒意都清醒了几分,端详着顾诺冰低垂的侧脸和眼底那片沉静的暗影。
大厅水晶吊灯的光芒太过炽热辉煌。站在灯下,顾诺冰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影子被压缩、拉长,最终变成一道紧贴在脚边的、狭长而深重的暗色轮廓。
几乎是不容分说地。他微微用力,肩膀从二叔那温暖依旧却不再有牵引力的手掌下滑脱出来。没有再看二叔那张带着怔忪表情的脸。更没有再望向客厅深处那个由暖光、笑语、关注编织而成的中心。
他沉默地微侧过身体,脚步稳定地、甚至带着点刻意偏离的弧线,径直走向那面巨大冰冷的落地玻璃门。灯光依旧在身后追逐,但光芒似乎越来越难以穿透他挺拔却又拒人千里的背影。
手指无声地抬起,指节轻轻触碰门框侧面的感应区。
嗡。一声低沉柔和的电机驱动。巨大沉重的玻璃门无声地、顺从地向两侧滑开一道缝隙。
瞬间!一股沁骨冰寒的夜气,裹挟着庭院深处草木湿沉的露水气味、泥土的微腥以及寒夜的清冽,像决堤的洪水,凶猛地、无声地灌入!这股冰冷的气流瞬间淹没了身后所有暖香、酒气、人声和光热!它带来的是一种寂静无声的清冷自由。
他一步跨出。踏入庭院无边夜色里。厚实的玻璃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滑回原位。“哒”一声极其轻微、但清晰可闻的电子卡扣合死。如同一道坚硬透明的闸门落下。
门内。水晶灯依旧倾泻着无尽的金色光河。酒杯碰撞。笑语喧嚣。顾诺玉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周围年轻人一阵笑声和掌声。父亲在光影中笑着举起酒杯。母亲切下一块蛋糕,递送给某个亲戚小孩。
这些声音和画面,此刻与他仅隔一层玻璃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个世纪的寂静深海,清晰可见,又遥远模糊得如同另一个平行时空。庭院里,只有他独自站在无边夜色浸染的草木间。喷泉水池低沉单调的循环是唯一的背景音。头顶深蓝得发黑的穹顶,疏星寂寥闪烁。他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空气里凝成一缕稀薄的雾,迅速消散。背后那扇巨大的玻璃门,冰冷坚硬,映照出厅堂内辉煌灿烂的灯火人间,却不再向他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