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处草木凝结的夜露湿气沉重地压下,穿透单薄衣物贴上肌肤。顾诺冰斜倚在冰冷的花岗岩矮栏上,指尖那支梅比乌斯燃点微弱的红芒,在无边夜色里孤独地明灭。薄荷柠檬的清冽混入草木深沉的腥苦,每一缕烟雾都带着冷寂的尾调向上逸散,旋即被广漠幽暗的夜幕吞没。别墅内辉煌的光线穿过巨大的落地玻璃门,映在庭院精心打磨的石板路上,形成一片斜斜铺陈的、明亮而锐利的光带,却始终止步于他身外几步之遥的阴影里。那些光,连同门内交织的喧闹笑语、玻璃杯清脆碰撞的余音、模糊的爵士乐旋律……如同一场隔着水族馆厚玻璃观看的热带鱼群游弋表演,喧嚣着,却没有一丝真实的温度触达他坐着的这片冰凉石凳。
烟头明灭的光在深沉的墨色里勾勒出他绷紧的下颌线。
就在这支烟即将燃尽的瞬间。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切割开了他身后那片冰冷耀眼的光带,一步就跨进了庭院寂静清冷的黑暗里。
皮鞋踏在石板上的声音低沉清晰,被夜的静衬得格外实在。顾诺冰指间的烟蒂微微一顿。
那身影没有犹豫,径直向他坐着的角落走来。脚步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沉稳威压,搅动着空气中凝滞的寒冷。是父亲,顾晓东。他穿着质地柔软的米色羊绒开衫,脸上带着刚结束应酬的些许潮红,甚至残留着一点来不及褪下的、对来宾的程式化笑容。可当他踏入这片被庭院深寒笼罩的阴影地带,那笑容瞬间像蒙上了夜露,无声地凝结僵硬。
高大的身躯在顾诺冰面前两步站定,影子将倚在矮栏上的儿子几乎完全覆没。庭院幽暗的光线下,只能看清父亲轮廓分明的下颌和鬓角略显坚硬的线条。父亲的目光在他指间那点行将熄灭的微红上停留了一瞬,如同冰冷的探针划过。周遭的空气似乎又冷下去几度。
“儿子,”顾晓东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冰冷的池水,在寂静里砸开突兀的回响。那称呼本身,在此刻冰冷的环境中,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生硬感。“回来了?”语气平淡得像例行查岗,尾音甚至有点飘忽不定。
顾诺冰沉默着。没有抬头。只是将指间那截短得烫手的烟蒂在冰凉的矮栏表面狠狠碾熄。动作干涩冷硬。最后一点火星彻底湮灭在湿润的石面上,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嘶”音,如同熄灭了一个微小的希望。
冰冷的视线无声对峙。
几秒钟的静默足以冻死一切声音。顾晓东的身形似乎在这沉默的压力下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不是退缩,更像某种……试图打破这种冰封局面的笨拙尝试。他的手,那只惯于在觥筹交错中稳稳持杯、在文件上签下决定巨额资金流向的名字的手,极其自然地伸进了开衫内衬的口袋。
摸索的动作甚至带着点熟稔的惯性。抽出来的,不是名片或者支票夹。是一包烟。顾晓东的手指极其灵活地剥开锡纸封口,极其顺滑地从中弹出一支香烟。动作连贯流畅,没有一丝多余的停顿。他微微俯身,将这支滤嘴朝外的香烟,直接递到了顾诺冰眼前。
递烟的动作没有言语。但那支悬停在他与顾诺冰之间、在微弱天光下滤嘴微微泛着苍白色泽的香烟,已然成了一个无声的桥。它在无声发问。它甚至是一种妥协。一种沉默的男人间才能理解的试探与关怀。
顾诺冰的目光低垂。视线落在眼前那截苍白的滤嘴上。空气里弥漫着庭院深处的草木湿气,混着烟丝干燥的辛香。他仿佛看到了很多被光线切碎的画面:父亲深夜回家时疲惫地推开书房门,瞥见他在题海里挣扎的背影,脚步停顿,最终只是无声地离开。家长会后,父亲拿着他那张触目惊心的成绩单,在闷热的车里沉默地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那双布满血丝的眼。机场安检口前,父亲最终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背,那一下沉重力道里几乎能捏出骨头却传达千言万语的触感。
顾诺冰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喉结在暗影里极其沉重地滚动。冰冷的目光在那支被父亲亲手递来的香烟上定格。空气死寂。夜露仿佛在石板上凝结成霜。
一秒。两秒。三秒。他那只骨节分明、指尖尚带着烟丝焦味的手,终于抬了起来。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迟滞的抵抗和一种无法言说的引力。最终。指尖触碰到了那截微凉的滤嘴。然后。那支来自父亲的香烟,被他稳稳地拈在了指间。
父亲那只递烟的手在他接手之后顺势一收,极快地缩回了口袋。整个过程快得像没发生过。但他微微紧绷的下颚线条,在那一瞬间几不可察地松弛了毫厘。他不再看顾诺冰,径直转过身去,背影面对着那片被室内灯光染亮的巨大玻璃门,也挡住了门内可能窥视的视线。“家里……”顾晓东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极其罕见的、努力压抑了某种坚硬外壳后流露出的含混暖意,更带着点生硬的、像是不常对儿子使用的责备,“……饭菜还热乎着呢。”他没说“进去”,但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力拍打那扇无形的大门。“一个人蹲外头……”他顿了一下,没说完后半句,像是找不到更合适的措辞,又像是不想把某种被寒夜勾起的复杂情绪宣之于口。最终他只说:“……瞎胡闹。”
冷硬的责备裹在那点笨拙的暖意里,像一块裹着糖霜的硬石头。
“进去吧,老爸!”顾诺冰将指间的烟头在鞋架旁的垃圾桶顶捻灭,一丝青烟逸散。“看样子在H市混得不错啊。”顾晓东的目光扫过停在门口的那辆保时捷964,嘴角扬起。
顾诺冰闻言,迈进家门的脚步有极细微的一顿,低沉的嗓音随之响起:“儿子有点样子,我也算安心了。”顾晓东快走两步跟上,抬手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两人并肩踏入喧闹的客厅。
客厅里暖意融融,亲戚们围坐,谈笑声此起彼伏。母亲吴秀泉端着一个大蛋糕,正笑盈盈地给大家分切。角落里,妹妹顾诺玉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正和几个小表弟表妹眉飞色舞地聊着时下热门的二次元话题。吴秀泉一眼瞥见顾诺冰,立刻放下蛋糕刀迎了上来。
“哎呀,我的好儿子!”她的声音因喜悦而拔高,染着岁月的眉眼间神采飞扬,却掩不住时光雕琢的痕迹,“可想死妈妈了!快过来快过来,吃块蛋糕!瞧瞧咱们诺玉,现在可太出息了,给咱家长足了脸呢!”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将一块切好的蛋糕塞到顾诺冰手里,语气里满是骄傲,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小女儿那边。
顾诺玉听到母亲的叫唤,叼着棒棒糖的嘴含糊地“嗷”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眼皮都没怎么抬,眼神里带着那种年轻人特有的、毫不掩饰的漫不经心。她对这个哥哥,心底是半分敬意也无。在她看来,顾诺冰简直是抓着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明明家里给了那样多的机会,送出去那么多年,结果呢?学业一塌糊涂,连个像样的大学文凭都没捞着,根本就是扶不上墙。
奶油香甜的气味和暖烘烘的人声在顾诺冰周围交织,母亲递来的蛋糕握在手里,冰凉的温度透过纸托传到指尖,与这室内的温度格格不入。他顺从地在父亲身边坐下,叉起一小块塞进嘴里,甜腻得有些发齁,似乎能盖掉嘴里残留的烟味,却盖不掉心头那股若有似无的滞涩。
“来来来,尝尝妈炖了几个小时的汤!”吴秀泉小心翼翼地盛了第一碗,稳稳地放在了小女儿顾诺玉面前,“给我们家的才女补补脑子!”
“谢谢妈~”顾诺玉甜甜一笑,随手把嘴里的棒棒糖纸吐在桌上,姿态从容地接过了汤碗,仿佛那是她理所应得的待遇。
席间的中心话题,很快被那位表婶巧妙地引到了顾诺玉身上。“诺玉啊,听你妈说你还在争取那个常春藤的交换项目?那可是顶尖的!”表婶的语气充满了羡慕和讨好。
顾诺玉咽下汤,矜持地擦了擦嘴角:“都是老师们抬爱,还要看最终选拔结果。”她轻描淡写,眼神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顾诺冰沉默地吃着菜,只是动作有些迟缓。东京,熟悉的霓虹和雨夜仿佛瞬间涌入脑海,混杂着刺耳的语言、冰冷的便当盒、图书馆里彻夜孤寂的灯光,以及最终宣告失败的成绩单……那些刻意深埋的狼狈,被妹妹轻飘飘的一句话,猝不及防地挑开了泥封。
“玉玉表姐,诺冰哥哥在r国待过呀,那地方好玩吗?”一个懵懂的小表弟,大约只有七八岁,眨着好奇的眼睛,天真无邪地打破了餐桌上成年人微妙的沉默。
一瞬间,饭桌上的空气凝滞了。吴秀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顾晓东清了清嗓子,给那小表弟夹了一块肉:“今天这红烧肉烧的很不错!”
顾诺玉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视线终于第一次正式地、居高临下地落在了顾诺冰身上。她红唇轻启,叼着棒棒糖换了个角度,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几个亲戚听清:“哦?老哥之前啊?”她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刻意的疑惑和一种纯粹的残忍,“听说……那边有些野鸡学校管理挺松散,某些人在那边镀金的,玩起来是挺舒服的吧?”那“玩”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
吴秀泉猛地抬头:“诺玉!胡说什么!快给你哥道歉!”语气是严厉的,但眼神里的慌乱大于真正的不悦。
顾诺冰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桌上丰盛的菜肴在他眼中仿佛失去了色彩和温度,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黏腻。母亲迟来的、近乎象征性的呵斥,小表弟懵懂的问询,亲戚们投来的混杂着探究和些许怜悯的目光,尤其是对面妹妹那双毫不掩饰鄙夷的眼睛……像一张无形的网,死死勒住了他。
他放下筷子,动作不算重,但那细微的“咔哒”声在这一刻的静默中却格外突兀。他抬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圈亲戚,最后落在母亲脸上,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妈,我吃好了。你们慢用。我去厨房喝口水。”他甚至没有再看顾诺玉一眼,推开椅子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在略显拥挤的餐厅里显得有些疏离。他径直穿过喧闹的客厅,走向相对安静的厨房。
吴秀泉张嘴想说什么:“儿子,你才吃那么点……”
顾诺冰脚步未停,径直走进了厨房,拉上了那道磨砂玻璃门,隔绝了身后大部分的声音。
厨房里只有冰箱运作的低微嗡嗡声。顾诺冰靠在冰冷的料理台边,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咔嚓”一声轻响,幽蓝的火苗跳动,点燃了烟卷。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瞬间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也冲淡了胸口的憋闷。他闭上眼,让烟雾在口腔里盘旋片刻,才缓缓吐出。
忽然,磨砂玻璃门被拉开一条缝,顾诺玉闪身溜了进来,反手又把门合上。厨房顶灯是冷白色,打在她年轻明媚的脸上,却显得有些刻薄。
“哟,躲这儿抽烟消愁呢?我妈让你吃饭。”她背靠着冰箱,双手抱胸,嘴里那根未吃完的棒棒糖棍子被她用舌尖顶了出来,像一杆小小的武器。“怎么?说你在日本光顾着玩,戳到你痛处了?不会真被我猜中了吧?”
顾诺冰侧过头,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像冬日湖面下凝结的冰,寒气逼人。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盯着她,那目光让原本气焰嚣张的顾诺玉下意识地收紧了抱着的手臂。
“顾诺玉,”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陌生的冷冽,“你觉得你考上个好大学,就够资格在我面前高高在上地指指点点了?”他向前踱了一小步,高大的身影无形中带来压迫感,“我的生活,轮不到你来评价。你的路是好是坏,我同样没兴趣点评。”
他顿了顿,又狠吸了一口烟,将烟蒂重重摁熄在洗菜池边的陶瓷盘里。“别把你的浅薄,当成了不起的资本。也别再来招惹我。”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钉在顾诺玉脸上。说完,他不再看她,拉开厨房门,撞上端着果盘正要进来的表姨,直接大步走了出去,将妹妹和被撞到的表姨那尴尬又带着点惊恐的目光,一并甩在了身后冰冷狭窄的空间里。
厨房里只剩下顾诺玉一个人。冰箱嗡嗡的运转声似乎变得更响了,冷白的灯光笼罩着她。她维持着环抱双臂的姿势,脸上的倨傲和轻松像是瞬间被抽走,留下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怔忡和一丝……被那冰冷目光刺中的愕然。直到指尖感到一丝寒意,她才下意识地低头,看见自己刚才因为紧张,指甲不知何时掐进了手臂的皮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