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父亲(1 / 1)

顾诺冰拉开厨房门,带着一身未散的冰冷烟草气息回到餐厅。喧闹似乎在他踏入的瞬间凝滞了一瞬,亲戚们的交谈声低了下去,眼神或好奇或担忧地在他和顾诺玉之间逡巡。顾诺玉已经坐回了她的“专座”,就在父亲顾晓东旁边,位置紧挨着母亲。她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餐桌布的花边,餐巾纸被她捏成了一团,刚才厨房里那点被戳穿的倨傲和哥哥那冰冷眼神带来的冲击,显然并未完全散去,反而让她此刻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仿佛强撑着一丝被打破的镇定。

顾诺冰恍若未觉地回到自己刚才的座位坐下。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拿起了筷子,目光低垂,仿佛专注于面前那盘清淡的炒白菜。空气中的尴尬和探究,沉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咳…”二叔顾晓晨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脸上堆起惯有的和事佬笑容,转向顾诺冰,语气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却更像是在没话找话,“诺冰啊,”他顿了顿,像是斟酌着用词,“现在毕业了,肯定是回来在国内发展了吧?在H市那边……具体是做什么呢?稳定下来就好,稳定下来就好啊!”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一直低着头,几乎要将那片无辜的白菜戳出洞来的顾诺冰,终于缓慢地抬起了眼。他的目光掠过顾晓晨堆笑的脸,平静无波,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穿透表象的疲惫和了然。

就在大家以为他要像在厨房那样沉默以对时,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字句清晰,落在安静的餐厅里如同金玉相击:

“我现在在H市,开了个心理诊所。”

话音落下,几秒钟的绝对死寂。

随即,像沸水滴入滚油。

“哦?心理诊所?”“心理医生吗?”“哇,这个行业现在好像挺吃香的……”“那不错啊,专业人士!”亲戚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语气带着惊讶、探究和一丝努力活跃气氛的恭维。吴秀泉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一种“总算有点能拿出手”的急切代替了之前的尴尬,她连忙接话:“对对对!你看,我家诺冰也……”

就在“出息”两个字即将脱口而出的前一秒——

一直僵坐在座位上,脸色变幻的顾诺玉,仿佛被这句介绍和母亲即将出口的“褒奖”彻底点燃了那根紧绷的神经。长久以来积蓄的对这个“失败”哥哥的轻蔑,被他方才厨房警告激起的恼羞成怒,以及一种强烈的不甘——凭什么他也能“人模狗样”地回来?凭什么他能轻描淡写地说出听起来像回事的“心理诊所”?

所有的怨毒和不屑,瞬间冲垮了她强装的平静。她几乎是尖利地,带着一种刻意要撕破所有伪装的刻薄,抢在母亲前头,嗤笑出声,声音不大却无比清晰地压过了所有议论:

“呵!‘开了个心理诊所’?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她故意拉长了语调,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脸上那点残余的不安已被浓浓的讥诮取代,“还不是靠老爸给你的钱开的!装什么事业有成!”

“哗——”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餐厅里瞬间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时间仿佛被冻结。

之前还议论纷纷的亲戚们表情僵在脸上,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大伯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表婶刚夹起的菜悬在嘴边;连最聒噪的小表弟也仿佛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缩回了要抢鸡腿的手,困惑地看着大人们。

空气凝结成胶质,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种极度尴尬、难堪到令人脚趾抠地的死寂,弥漫开来。没人敢接话,没人敢去看顾诺冰,也没人敢去看顾晓东和吴秀泉瞬间铁青的脸色。视线飘忽不定,仿佛餐厅精美的吊灯、墙上的装饰画、桌布的花纹都成了此刻最值得研究的艺术品。桌上丰盛的菜肴,也仿佛失去了所有颜色和温度,只剩下冰冷和粘腻。

吴秀泉那句被打断的“出息”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她猛地瞪向顾诺玉,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厉声斥责,却因为极度愤怒和羞愧,一时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下意识地去抓女儿的胳膊,想把她拽住,更想捂住她的嘴。

顾晓东眉头死死拧成一个“川”字,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他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握紧了拳,眼神冰冷地扫过顾诺玉,探究、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冒犯后的愠怒——

顾诺冰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微微颤抖。那片可怜的炒白菜终究没被送入口中。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像只是一瞬。

顾诺冰猛地站了起来!

动作幅度很大,椅子腿与地板发出刺耳的“滋啦——”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惊心动魄。

巨大的暴怒像火山熔岩在他眼底翻涌,却又被一层极度冰冷的寒霜强行压制。他整个人仿佛被一层肉眼可见的低气压笼罩,眼神像淬了冰的利刃,直刺顾诺玉那张写满刻薄和得意的脸。顾诺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骇人的眼神震得下意识往后一缩,脸上那点虚假的从容得意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丝被吓到的苍白。

他紧紧咬着后槽牙,下颚线条绷得像钢筋。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在极力控制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愤怒。

然后,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怒不可遏地爆发或直接拂袖而去时,他极其突兀地停住了。

他做了一个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他伸手,极其迅捷地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盒和打火机。金属打火机盖被他拇指粗暴地弹开,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啪!”

清脆的火机声响!幽蓝色的火苗窜起。

顾诺冰旁若无人地低头,点燃了烟卷。深吸一口。缭绕的烟雾升腾起来,遮住了他眼底最锋利的寒芒,也稍稍模糊了他铁青的面容。这动作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如此的粗鲁,如此地无视餐桌礼仪和在场所有人,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压抑和冰冷的决绝。

“诺冰!”吴秀泉终于找回了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严厉,“像什么样子!把烟放下!诺玉!你给我闭嘴!你怎么和你哥说话的”她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对小女儿吼着,同时伸手用力去拉旁边僵硬如雕塑的顾诺玉,试图将她拽起来离席。

“是啊是啊,小孩子不懂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大伯终于找回了语言,试图和稀泥,但声音干涩无力。

“在饭桌上抽烟多不好,要抽去阳台嘛……”表婶也小声地提醒,带着世俗的偏见。但此刻谁还在意一支烟呢?所有人都被这对兄妹当众撕破脸皮的冲突,以及顾诺玉那句炸翻天的揭短惊呆了。

顾诺玉被母亲拉扯着,没有反抗,脸上残留着惊悸和一点茫然。在众人各种复杂目光的包裹下,在母亲气急败坏的拖拽下,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捅了多大的马蜂窝。她看向哥哥,烟雾后的顾诺冰眼神冰寒刺骨,像看一个陌生人。一丝后悔和更大的慌乱终于浮上她的脸庞。厨房里那种被看穿的刺痛感,再次尖锐地席卷而来。她下意识地环抱住被母亲紧抓的手臂,身体微微蜷缩,想往母亲怀里藏,却又倔强地不肯完全低下头,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其狼狈又硬撑的姿态。厨房冰箱顶上的冷白灯光透过门缝斜斜打在她脸上,此刻终于让她看上去不再只是一个刻薄的胜利者,而更像一个张牙舞爪之后闯下大祸、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害怕的孩子。

顾诺冰缓缓吐出一口浓烟,隔着扭曲盘旋的烟雾,最后看了一眼脸色阴沉如水的父亲顾晓东

他没有回应母亲的呼喊,没有再看顾诺玉一眼,甚至没理会大伯和表婶的话。他只是夹着那支兀自燃烧的香烟,在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所有亲戚尴尬又震惊的目光洗礼下,像一道裹着硝烟和寒气的影子,转身,径直走向了通往阳台的玻璃门。

初冬的夜风带着清冽,但比起餐厅里那股几乎令人窒息的粘腻尴尬,反而有种别样的清醒。顾诺冰背对着客厅的喧嚣,指尖的香烟只剩下一小截灰白的烟柱,在微弱的火星中将熄未熄。身后的脚步声沉稳而熟悉,是父亲。他不用回头也知道。

顾晓东走到儿子身边,高大的身影与他并排靠在冰冷的阳台栏杆上,没有立刻开口。沉默在父子间流淌了几秒,只有楼下偶尔驶过的车声和远处模糊的市声作为背景音。最终,还是父亲先打破了这份静默。

“儿子…”顾晓东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少了商场上的圆融,多了几分罕见的、属于父亲的温和。他侧过头,看向儿子在昏昧光影下冷硬的侧脸轮廓,“今天回来这顿饭,难为你了。”这句话来得直接,没有铺垫,没有转圜,是纯粹的体谅。

顾诺冰捏着烟蒂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顾晓东的目光移向远方闪烁的霓虹,继续道:“你妹妹……是被我们惯得不像样了。”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埋怨,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愧疚,“特别是你妈,太顺着她。她现在说话做事没轻没重,不尊重人,今天让你这么难堪…是爸没教好她。”他的语气很认真,清晰地划定了女儿的错误,并承担了责任。“对不起,儿子。”最后这句道歉,清晰又低沉地送入顾诺冰耳中。

这句话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在顾诺冰心中激起了一圈久违的涟漪。他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他没说话,只是把那根快要燃尽的烟用力摁灭在阳台的烟灰缸里,发出微弱的“嘶”声。

顾晓东似乎也并不强求儿子的回应,话锋自然地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带着一丝回忆的感慨和显而易见的欣慰:“不过,”他拍了拍冰凉的栏杆,“看到你回来,看到你现在…爸真的很高兴。当年你从日本回来,说不想再依赖家里,要自己闯,开那个诊所。爸知道你在外面不容易,想靠自己站起来。爸给你那五十万,不是图你什么回报。爸就是…就是想支持我儿子走自己想走的路。一个当爹的心。”他侧过脸,努力想看清儿子低垂的表情,声音更柔和了些,“现在看来,你自己做到了,做得很好。爸心里…很替你骄傲。”“骄傲”两个字,他吐得很慢,很重,像某种珍贵的信物,被他珍重地捧了出来。

顾诺冰终于抬起头。夜风撩起他额前的碎发,他看向身边的父亲——那个曾经在他记忆中总是带着严厉甚至有些疏离的男人。此刻在夜色里,父亲的脸庞被柔和的光线模糊了些棱角,眼神中有一种他很少见到的诚恳和一种深切的疲惫。餐厅里妹妹的尖刻言辞带来的尖锐疼痛,在这份沉甸甸的道歉和毫不遮掩的认可面前,似乎正在被一点点抚平。他能感受到父亲话语里的真意,不带任何算计或交换条件。这恰恰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渴望被认可的那根弦。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消化这份巨大的情感冲击。然后,他伸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动作郑重地递到父亲面前。

“爸,”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这卡里是五十万。您当初借我的。我现在…能还给您了。”他没有提利息,没有强调能力,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语气里带着一种完成承诺后的释然和坦然面对过去的勇气。

顾晓东看着他手中的卡,又抬眼看着儿子那双在夜色里熠熠生辉、坦坦荡荡的眼睛。他没有立刻推开,看了几秒,眼中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他抬起手,轻轻地、用那双宽厚粗糙的手掌,包住了儿子拿着卡的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带着岁月打磨的痕迹。

他微笑着,那笑容不再是商场上的客套,而是纯粹属于父亲的慈和:“傻儿子。”他语气带着嗔怪,却全是暖意,“爸给你的钱,就是给你的。看到你现在能凭本事在H市扎下根,比给爸多少钱都强!都让爸高兴!这说明你真的长大了,出息了!”

顾诺冰低头看着父亲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感受着那久违的、属于父亲的坚实温度。冰封多年的心墙,似乎在无声地融化。他低低地、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轻轻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但没有把卡收回。那卡依旧固执地躺在两人之间的栏杆上,这已经不是债务,而是他对自己心路历程的一个交代。

顾晓东没有去拿那张卡。他把目光投向更深的夜色,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声音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轻松,同时也流露出一丝深埋于心的疲惫和迟来的反思:

“其实这几年…”他微微眯起眼,像是在透过时光看向过去,“爸常常在想,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对你的要求太过了?”他侧过头,真诚地看着顾诺冰,“我太想让你成才了,太着急,眼睛就死盯着成绩单上的数字,忽略了其他的。总觉得考不好就是不上进……现在想想,太偏执了。我的方式错了,太粗暴,动不动就骂,有时候还动手……”他摇摇头,语气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自责和对儿子的心疼,“我这个当爹的啊……也是糊涂。那时候就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老黄历,觉得天经地义。现在才明白……”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历尽世事后的沧桑和一种近乎笨拙的坦诚:“说到底,爸也是……第一次当父亲。”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知道除了骂和打,还能怎么教。不懂得,怎么好好地去教育自己的儿子。光顾着按自己的模子去套你……让你受委屈了。真的……儿子,爸对不起你。”

这番话没有任何修饰,没有推卸责任,是纯粹的、沉重的反省和对儿子过往痛苦的正面承认。

最后那句“对不起”,像滚烫的烙铁,烫在顾诺冰的心上。多年积压的委屈、不被理解的孤独、被否定价值的痛苦……随着父亲这迟来的、无比郑重的道歉,如同找到了缺口,猛烈地翻涌上来。他猛地别过脸,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瞬间汹涌的情绪,喉头哽得发痛。

寒风吹过,卷起一点尘埃。

再开口时,顾诺冰的声音已经竭力维持平静,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微颤:“爸……都过去了。”

简单的几个字,像某种沉重的宣告,也像某种冰河初融的许可。

顾晓东转过头,看着儿子在冷风中显得异常孤峭却又无比坚韧的侧影。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拍肩,而是带着沉甸甸的父爱,无比厚实、无比有力地,再次握住了儿子冰凉的手背。“嗯,都过去了。”他低声重复,语气笃定,带着承诺“以后我们父子一起努力……”

顾诺冰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说话,只是任凭父亲温热的大手紧紧包裹着自己微凉的手。那久违的、属于父亲的、能够遮风挡雨的暖意,正透过相贴的皮肤,一丝一缕地渗透进他冰冷的四肢百骸,仿佛冰封多年的土地,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暖阳。

夜色深沉,父子俩并肩靠在阳台栏杆上。楼下那辆象征着顾诺冰独立起点的保时捷,静静地沐浴在街灯柔和的光芒里。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星河坠落,无声地见证着这方小小的阳台上,一对父子之间迟来却终于开始流淌的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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